所有因素加在一起,“少年派”熱潮的爆發就不難理解了。電影史上也許不會再有這樣的作品:適合全家人觀看,小孩可以看到美輪美奐的畫面和溫暖人心的老虎朋友,成人則可能看到另一個驚悚的海上幸存者事件,而當孩子們長大再想起這部電影,會發現這故事和老虎的形象如同黑夜神的嘴一樣,包含了整個宇宙,人性不外乎善和惡、勇敢與懦弱。李安充分運用影像駕馭了一本天才小說的敘事,“我心有猛虎,細嗅薔薇”,這句詩放在這部電影身上,好像最合適不過了。
而不少看過電影的人說:李安即使從此不再拍電影,他也可以不朽了。
3D電影的里程碑
中國人也許不知道原著《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是怎樣一本書:2002年英國布克獎,《紐約時報》年度杰出圖書、《出版家周刊》年度最佳圖書、《洛杉磯時報》年度最佳小說,2004年又獲德國圖書獎,目前的銷量數字是700萬。作者楊·馬特爾文化背景豐富,出生于西班牙,在印度、土耳其與伊朗生活過。小說描寫了波詭奇譎的海洋場面,在故事最后又忽然使用“不可靠敘事者”的方法,給了另一種可能性,結局則是開放式的,很多人把內涵提到很高的位置。小說的中文譯者姚媛說:“這部作品最大的魅力在于其"開放性"。作品非常"好看",思想內容也非常豐富。其中關于生命的意義、內心的自省、信仰的力量等的思考,都值得我們去體悟。一部好的文學作品可以讓不同背景的讀者都可以從中有所發現和感悟;可以讓讀者從不同角度和不同層面對作品做出不同的闡釋。"少年派"就是這樣一部作品。”
雖然一路暢銷,但在很長時間里這本書都被認為是無法影像化的作品。盡管小說一出版立刻吸引了制片人吉爾·奈特。奈特認為這個故事“有電影該有的所有賣點,也有別處得不到的體驗”。2003年,20世紀福斯公司獲得了“少年派”的電影改編權,奈特與福斯制作部總監伊莉薩白·蓋布勒花了幾年的時間發展這個計劃,他們先后找到M·奈特·沙馬蘭、阿方索·卡隆、讓·皮埃爾·熱內等多位導演,但每一次計劃都因故宣告流產,只好不斷“等待對的導演出現”,直到2009年2月李安接下這個高難度任務。
奈特認為李安最合適:“李安是個藝術家,我早就向往與他共事,他也是個能夠精彩處理這個題材的厲害導演。”蓋布勒則用少年派和老虎理查德·帕克的關系來形容李安和電影:“這部電影的格局龐大,而李安則是個夢想家,如果不是讓他害怕、具有開創性的計劃,他還不會考慮。就像派和理查德·帕克,李安最初的恐懼演變成了戰勝看似無法克服的挑戰。”
福斯找到李安的時候,告訴他“只有你能拍”。李安一早就讀過原著小說,接到這個任務之后,一貫東西融合的他也注意到作品的東西文化問題:“東方人來拍西方人的哲學作品,其實是很有意思的,我希望把東西方好的東西都能夠結合出來。”
用電影來表達一部文字作品的哲學境界已經非常困難,另一個難度就是把小說中的想象視覺化,李安說自己是“越是拍不出來越想拍,后來就著迷了”。最終他想用3D來拍:“我想在視覺上開拓一個空間,可能就有了解套的方法。我覺得看2D版本,至少水是看不出來效果的,因為我是用3D思維的方式來拍的,我第一次想到一個劇本,一個結構,可以用電影拍出來,把這個書本解套。”
他先用一年時間研究具體方案,還做了70分鐘的一個動畫片示范海上戲份的過程。論證了一年半以后,電影正式開拍。直到去紐約電影節之前,李安才正式交片。
將它視為3D電影里程碑毫不為過,《阿凡達》展示了3D的視覺可能性,《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則展示出這樣視覺性的技術同樣可以幫助電影講故事,3D電影不是毫無內涵打打殺殺的代名詞。李安當然知道當前3D電影的問題,他試圖把3D從單純的技術變成真正的電影語言:“在此之前都是動作、噱頭,我覺得3D應該是一個新的媒體,一個藝術的工具。只是我們現在了解得少。我們所有看電影的人,都是看平面長大的,銀幕是可以摸得到的,很具體的。3D是更虛幻的,還是有一個框,但好像有一點橢圓形的樣子,說不上來是什么東西,這跟兩個眼睛看到的東西是有差距的。在我們做框架鏡頭的時候,非常疑惑。2D已經100年了,所有該知道的我們都知道了,但3D是一個新東西,對我有吸引力。我在發掘新的電影語言,創立一個新的東西,我在做一個先鋒。”
理查德·帕克大激辯
通常大制作的電影,受關注的都是場面和技術,聽聞李安拍攝3D,也有人擔心他是否會失掉從前的獨特視角和思辨。不過影片公映后這個問題顯然已經有答案—他真的在討論人性。
原著小說盡管難拍,但也提供了良好的敘事基礎:作者精心編織了一場“奇幻漂流”,鬣狗吃了斑馬和猩猩,老虎除掉了鬣狗,少年和老虎相依為命,通篇都是“海難歷險記”,最后數頁展開派獲救后在醫院的對話,另一個故事版本出現,鬣狗、斑馬、猩猩對應著法國廚子、水手和自己的母親,危險又親密的老虎是自己,汪洋上人性展現最惡的一面。到底是和老虎同渡患難還是見證了殘酷的人吃人,是亦真亦幻的疑團。
李安完整地保留了作者的意圖,在如何講出另一個故事的地方費盡心思:“這個片子的結尾,怎么把它收尾,是一個很大的學問。那是那個片子最難做的地方,我重拍了好幾次,試不同的剪法,一直遇到困難,掙扎了很久,一直到放映的前三天,我都還感覺沒有把握。”
李安的掙扎沒有白費,不少觀眾沉醉在大海的美景中準備等一個圓滿的大團圓結局,卻忽然發現另一個故事版本,要看第二遍的大有人在。
豆瓣網友Matthias在影評中指出, 理查德·帕克(Richard Parker)原是歷史上真實吃人海難故事的主人公名字:1884年,Mignonette號沉沒,4名船員被困南大西洋(600558,股吧),除了3名船員,還有一個名叫理查德·帕克的17歲男仆。在茫茫的海上漂流中,3名船員殺死了孤兒理查德·帕克,分食了他的肉,得以生還。影評人周黎明則提出,歷史上至少有三個理查德·帕克死于海難,還有一個是愛倫坡小說人物—理查德·帕克這個名字在船難中基本等同于“食人悲劇”。
要跟隨上帝還是相信殘酷的故事?或者這兩個都不是真相呢?因為影像的呈現,甚至有人覺得派說的第二個故事也是有所隱瞞的:被日本調查員認為不可能存在的神秘小島,出現在電影中時,遠景里看像一個躺著的人,暗示這是派的母親,上面密密麻麻的狐猴是尸體身上的蛆蟲,島上的淡水每晚會變成酸液,就是母親的尸體一天天在腐爛,神秘小島救了派和老虎的命,那么真相是派有可能餓到實在沒有辦法吃母親的尸體。唯美的場景和奇幻的旅程就這樣被解釋成R級片情節。最極端的人認為“這就是幸存者不得已吃掉每一個人的故事”,當然,開這個頭的是那個壞廚師。黑暗系的解讀并不是沒有希望,有人依然從這故事中看出信仰:成年之后的派千帆過盡,能夠平靜地用老虎來象征自己的本能和善惡,已經是升華。
派說相信老虎是“追隨上帝”,觀眾里“追隨上帝”的也大有人在,認為“真相挖掘”是“可恨的實用主義”。不過無論是相信哪個故事,電影利用影像精心做了各種扣是公認的,幾乎是“沒有一處閑筆”:對廚子殘暴個性的鋪陳;斑馬墜入救生艇時,中國水手一直在喊“斑馬、斑馬”;猩猩出現時,派問“你的孩子呢”。就算是歡快的童年也暗藏玄機,派偷喝圣水,神父發現他時說“You must be thirsty”,后面又講到老虎本名“Thirsty”—導演早就告訴你,派就是那只老虎。派最喜歡的三面佛,世間萬事萬物都是他的夢境—這就是“不可靠敘事者”派講述自己奇遇的注解。
多義性是好作品的特征,李安用3D做出美麗驚人的影像,這些畫面可被解釋成最善的和最美的,也能被解釋成最惡和最黑暗的,本身已經是一部電影的成功。成年的派對作家提的問題也是電影提給觀眾的問題:你選擇相信什么事實?或者干脆問:你選擇相信什么?這好像是一面鏡子,折射出觀者的內心。
“我來拍片,我要對得起書”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開拍前,跟電影公司論證方案就花了一年半的時間。李安以文藝導演的身份拍武俠片的時候,已經有個“窮文富武”的理論,即文藝片都便宜,動作片貴,越多錢在導演手上越能展現導演的想法。到了“少年派”,這個想法同樣適用。李安想讓3D和大場面來負責“奇幻”,預算當然“很貴”,要說服電影公司拿出那么多錢并不容易。
李安不是只搞藝術不問人間煙火的導演,他說到投資、回報、市場價值的時候條理清楚頭頭是道:“可能兩三千萬以內的東西,我隨便拍,我本身有這個市場價值,大家來看李安的電影,能夠小發就小發,能夠大發,慢慢演到主流電影里面,像《斷背山》、像《臥虎藏龍》。我在亞洲的票房比較好一點,因為我在外面得過獎,拍過好萊塢的電影,我的資質可以頂住某一個價位,可以超過好幾倍。”他說,自己只有兩部電影有過商業壓力,一部是備受爭議的《綠巨人》,另一部就是這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跟電影公司博弈出一個改編方案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個新創意出來,可能會吸引很多的觀眾,這個對電影公司老板來講,心又跳,又緊張,又想賺錢,就有這種魅力在里面。我口頭上形容,他們都會很想砸錢??墒俏矣兴枷胍v的時候,他們就會緊張,這個東西怎么賣呀?尤其是主流電影,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這個讓他們會很緊張。”
電影公司當然希望保險,一度提出重點展示冒險的刺激部分,再加上人和老虎的感情,為主流大片增加人情味和天真元素。至于哲理部分則希望“點到為止”。李安不同意:“我來拍片,我不能這樣,我要對得起書,對得起觀眾,不能把這個東西淺化,只希望賣錢,我希望能夠達到很奇妙的平衡,有一個很新的觀點。我希望是有普遍性也有深度性的片子,可以思想辯證,看完之后家人朋友之間能夠互相討論,這個就是看電影的真義,不光是我們拍,觀眾在看的時候,自己的思索、腦筋里面的演練,其實是最美妙的事情。”
不斷跟電影公司爭取的過程,李安甚至曾想做“烈士”:“拼了,拿我有沒有辦法,我是大導演,我就藝術到底,拍一個最貴的藝術片,名留青史的。”他在回顧電影拍攝過程中最常用的一個詞就是“掙扎”,剪片的糾結是“掙扎”,藝術和商業之間的權衡也是“掙扎”,藝術良心、商業壓力、讀者的期待,各種因素都要考慮進去。他能夠換位思考去理解電影公司的不容易,因為“別致的地方、敏感的部分、特殊的心靈溝通”電影公司無法預見,而這樣規模的電影一做就是一兩年,在完全制作完畢之前都是“口說無憑”。“所以對我來講心靈的折磨非常大。不像拍武打片,身體上要承受那么的辛苦,心里的掙扎有時也會覺得像跟老虎漂過太平洋(601099,股吧),不知道哪天到岸,要上映的日期也一天天逼近了,就是心理壓力比較大。”李安說。
文藝導演與商業大片的平衡
觀眾似乎有種偏見:所謂“大片”,都是腎上腺素片,飛車怪獸外星人什么都有,就是沒有思想;而那些有思想有回味的電影,多半是小成本的制作,把重心放在視覺刺激之外的地方。李安此前在《綠巨人》上的失敗似乎也是這種規則的證據,“以深度見長的導演去拍超級英雄,當然失敗”—這是批評者的想法。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大幅廣告中,宣傳語是“不凡歷程,不虛此生”,標準的大片文宣,原著討論的卻是宗教、信仰、人性。
“π是一個無理數,是一個無解的東西,”李安覺得派的名字暗含π,很值得玩味,“怎么在無解中看到圓圈?”至于商業和藝術的問題,李安覺得也是個π:“這部電影最難的部分,我覺得是在商業跟藝術要共存,不光是平衡。它在發行的時候是一個大片的樣子,視覺上面,大家的期待就是一個很通俗很大的片子??墒菚膩眍^這么大,也不能讓人失望。所以怎么樣取到平衡,怎么共存,真的是像π一樣,常常感覺是無解的。沒有東西是可以一致的,總體來講,至少人看到了新的東西,心里會感覺有興奮感,要肯定你,在里面思索,在里面做思想游戲。”
一方面強調思想性,另一方面李安還是希望這是一個“兼收并蓄”的作品,各種觀眾,大人小孩都能看。原著小說中還有一些血腥、惡心的東西,李安都去掉了,他要“點到為止”:“大家知道,會意就行了,不用那么血腥,小孩看起來也難受,大人看那些血腥,情感上就被擋住了,沒有辦法接受情感的流動在里面,對電影是非常不好的。”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另一個平衡和共存的關系則是李安一直做得很好的東西方文化。原著作者是西方人,文化背景復雜,寫東方故事,李安則以華人導演身份接下這個電影,再去把控一個印度故事,最終呈獻給全球觀眾。李安從沒特地考慮過“東西方”的問題,他順其自然:“我這個人成長到23歲,基本是在臺灣,傳統的中國教養下長大的。所以我的個性,我的思路,基本在我去美國以前已經成立了,已經養成了,所以我不需要去想老天爺這關,跟西方的思路是不太一樣的。我電影的基本知識是在紐約上大學的時候學的。看電影來講,老實講還是西方的東西好看,沖擊性強,這方面我是比較受西方的影響。所以我這個人本身就是有東西方的,但是內心基本的思路,怎么樣求取平衡,這是在我的血液里面,是很自然形成的,其實我不太去想它。”
李安一直說壓力大,甚至要到拍完兩三個月才放下來。真的拍完了,他只說“我盡力了”,如同成年的派最后把選擇權交給聽故事的人,李安也把最后的空間留給觀眾。